她打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烦躁地把之前的思路总纲划去。又删掉显示在面前的整段话,仰面躺倒在树下,太阳已经西斜,海风掠过波光荡漾的水面,带着几分清凉。
小安扭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落了一圈海鸥,她刚伸出手,便惊起一片飞云。
“换个心情,去找她吧~”
小安拍了拍脸,收起笔和记事本,关掉编辑窗口,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不远处渔港的木栈桥上,一个女孩正守着鱼竿,悬在外面的双腿惬意地摆动着。这里是南美洲的一角,季风区的夏季还未过去,正是游客们喜爱的时节。
说起来,数年前的自己也是个这样的游客吧。和自己爱慕的前辈保持着并不稳定的联系,却不得她的下落,抱着散散心的想法跟着那个女人来到这个小镇。不过,仅仅在待了数天之后,她便只觉得这里无趣。当初实在很难想到自己现在会一有假期就往这边跑。
返回城镇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小安登上一台有轨电车,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电车在经过一条大道后开始缓缓爬坡,敞开的车窗飘入几缕雨绒,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但她并不介意。
她朝外探了探头,湿润的路面倒映着破碎扭曲的点点灯光,像梵高笔下的星空。朝后往坡下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在夜色下变得深蓝的渔港。大道两侧的房屋和紧追在后的另一辆电车,用暖色的灯光在墨蓝的画布上点出了小镇的脉络。
不过,这一切看起来都没有海岸另一侧的贫民区来得密集……
她在一条商业街下了车,用手挡着蒙蒙细雨,小跑着在临街的雨棚和屋檐间穿行。
和几个打着伞的女学生擦身而过时,回身的她偶然察觉这里的街角还有一间花房。
临街的玻璃橱窗像个气泡,花房里纷乱艳丽的花草浸泡在温暖的灯光里。小安驻足下来,转身推门而入。
“情侣之间也是需要一点小情调做调剂的,不是么?不过,给她带什么好呢…”
小安拭去额头上的雨露,思索着哪种花束合适。
“不知不觉到现在也快两年了啊…要不要搞个纪念仪式呢?”
三年前,在自己旅程最无聊的时候,小镇酒吧的传闻引起了她的兴趣。经营者是个从塔西尼亚来的外来人,那个神秘女人在这种熟人居多的小镇里自然在好一段时间里都是居民的话题焦点。好奇心、巧合、偶然、雨夜……不管怎么说,她们就这样偶然地重逢了。
生活通常就是这么扯淡,但至少小安并不讨厌那次扯淡的安排。她开始愈加频繁地往来于黑潭、蜃都和这个南美小镇之间。
那好像也是个雨夜呢……
……………………………
罗德格雷街,雨天让这个夜晚有些微凉。
陶德在这家无名小酒吧前停下,收起雨伞,将它插在门外的篮筐里,抖了抖外套上的雨水,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光强弱适中,点唱机里放着爵士乐,店主人对木制装璜与室内植物的结合似乎颇有心得,小小的空间布置得充满意趣。
他绕过几个隐秘的卡位,来到吧台前。
人不多,但都是熟面孔。
“酒红小姐,一杯【教父】。”
陶德寻了个位置坐下,舒了口气。
“杏仁甜酒和苏格兰威士忌,您的偏好有些明显。”
“看来我点的次数有点多。”
“这不是陶德嘛,今天加班了?”
一旁的男人问道。
“哦是啊,不过,你今晚不是应该在…”
“咳咳。”
陶德心领神会地笑笑,不再探究对方待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朝四周看了看,周围的人都沉浸在彼此的话题里,单独喝酒的丹尼斯正在一张皱巴巴的稿纸上写他的新歌词,没人留意到刚刚那点小尴尬。
“那么…”
门口的铜铃响起,有人带着风雨急匆匆进了门,六七秒后,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简单地环顾四周后,急急忙忙钻进吧台躲了起来。几乎同时,酒吧的门再次被人粗暴地推开,木门碰撞的声音盖过了铜铃的回响。
一个略显邋遢的中年男人推倒一个盆栽来到吧台附近。
“喂,那个谁,走路给我看着点!”
洛九对来客颇有不满。
“瘾君子弗洛德。”
对酒客们来说这并不是个陌生的家伙,小镇里臭名远扬的流氓地痞。
“那个臭小子呢?”
“先生,你最好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我会让他出来跟你讲清楚的。现在…”
“啊哈,小崽子你在这!”
弗洛德探过吧台,看到瑟缩在底下的少年,抄起桌上的酒杯和器具就往下砸。原本挂着职业假笑的洛九此刻脸彻底阴了下来。
她将调酒用的捣棒砸向对方的脸,举起上膛的手枪。
“招架这个啊!废物!”
………
弗洛德最终还是在周围男士们的“劝说”下夹着裆部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那么,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
洛九看向已经从吧台下出来的少年。
“我觉得你最好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
“什么?也就是说,你们为了玩什么勇气证明的蠢游戏惹上了那个瘾君子,然后摆脱不了麻烦的你就带着他往这边来?”
少年抬头看向洛九,那浅浅的笑靥里带着关怀,这令他更感不安,因为酒红小姐大部分时候是冷美人。
“给我听好了,以后别给我玩这种无聊的证明游戏。想证明自己是个带种的家伙很简单,像个男人一样有所担当而不是到处惹是生非然后像个noob一样躲起来。”
少年捣头如蒜,心念着这次事情赶快过去。
“陶德,这是我们小镇的孩子吧?”
“对,威廉夫妇家的小鬼头。”
陶德一脸幸灾乐祸。
“行,晚点我会给他们打电话。”
少年彻底蔫了下来,爬上吧台边的一张椅子。
“酒红小姐,给我来一杯【B52轰炸机】。”
“你不像是能喝酒的样子。【Suger Rush】比较适合你。”
“【Suger Rush】?灵感来源该不会是…吉尔斯汀蕾?”
少年一副遇到同好的兴奋表情。
“话是这么说,你…该不会是个钻研旧时代otaku文化的怪咖吧…”
“难道酒红小姐不是么?”
“不,我只是因为以前参加过一个游戏文本研讨小组。既然你对这个同名复刻品感兴趣,就给你上杯这个吧。”
“我还是想要【B52轰炸机】。”
“为什么?”
“……”
“好吧,既然你想喝够劲的。我可以提供一种新品,免费试饮。”
“真的?!”
“真的。”
数分钟后。
“酒红小姐,这…颜色看起来有点奇怪啊…”
少年抿了一口,整张脸上都写着不对劲。
“呜恶。”
“你要是觉得难以接受的话没必要强喝下去,毕竟…”
咚!
少年先是一头撞在吧台上,紧接着瘫在高脚椅上,像摊烂泥一样滑到地板上。
“酒红小姐,你给他喝了什么?”
丹尼斯有些惊讶地问。
“【泛银河含漱爆破液】。”
“那是什么鬼玩意?”
“如同它的名字,它已经告诉大家自己不是什么正经饮料。”
“那名字实在是…”
陶德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看了看那杯“银河”。
“那个名字是我随便从某部三流小说的评论区拿过来用的,目前来看很形象。”
“但是威廉夫妇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酗酒是不被允许的,小威廉自然也在这种管束下。”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其实没必要为了什么自我证明而像个呆头鹅一样去做蠢事,正常来说应该知难而退吧。那杯东西…混沌有如宇宙初开,你能在舌尖体会到蓝超巨星爆发、中子星双旋碰撞、1a型超新星定期爆闪,总之,糟糕透顶。天知道他居然能全灌下去,而且理论上说,只喝了一杯不算酗酒吧。”
“你在骗自己。”
“不过想法倒是意外的正派。”
“那你们预想的是怎样的,无聊到以毁灭小镇为己任的危险人物?”
“这里大部分人其实都对你有些好奇:一个塔西尼亚来客,带着武器和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资金,就在这定居了下来。你知道,通常那个地方的人都和那些事撇不清关系。”
“一个金盆洗手的魔女带着她充满爱的魔杖在一个管制宽松的小镇买到了一个假身份过着平凡的生活。人们就是喜欢这样的调调:’嘿,也许她藏了不少酷酷的黑色往事’。”
洛九耸了耸肩,将少年拖上一旁的沙发,拍了拍手。
“有时候我真担心这里的小鬼们以后会在黑帮里厮混,从概率上说,可能性在增大不是么。”
陶德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包香烟,在意识到这里不能抽烟后又揣回裤袋里。
“我确实有留意到这两年黑帮的势力已经开始从贫民窟往小镇蔓延。”
一旁的男人插嘴。
“最好不要,我的小店一点也不想给他们交保护费,钱的问题没得商量。”
“既然如此,酒红小姐当初为什么不把酒吧开在老爷们的社区里?”
“好问题,来历不明的家伙无法混入他们的奥林匹斯山。”
“暂且还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他们得先跟小镇里的德拉克家族碰一碰。”
“看来下次大选我有必要支持一下左翼新党。”
“现实一点吧,政党资金的分配是根据最近一次选举的得票率来的,新政党上位简直白日做梦。但就算真的可以又会有什么不同?卑鄙的外乡人和大人物们控制了政治权力和选举,在我们这个’香蕉共和国’里,百分之十的王八蛋占有一半以上的财富,而他们只关心出口大宗商品的寡头企业。去他的新自由主义经济,难怪贫民区和黑帮遍地开花。”
“纠正一下,现在没有国家这个说法了。记得他们的竞选口号吗?MAGA(让美洲再次伟大)。”
“我觉得他们的意思是Millionaire Asshole Golfing Again(操蛋百万富翁又在打高尔夫了)。”
“其实Morons Are Governing America(白痴统治美洲)更贴切一点。”
“相比之下,我突然觉得这个小镇可爱多了,虽然这里充满了呆瓜,我是说…你看,这家酒吧斜对面面包房的查德,喜欢刺激玩法的家伙,迟早有一天会死于性窒息。街道尽头影院的奎莉,沉迷于酒精和飞叶子…但基本上,他们都还算人畜无害。”
“还有莫顿……”
“啊,那家伙,你们有谁记得他上周一晚上在这说了什么吗?有谁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还要再来吗?”
“酒红小姐,你的臀腰比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话要是让他夫人知道非得把他头拧下来。”
男士们忍不住笑起来,洛九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话题人物。
“看来我有必要穿上我的动力外骨骼去扭断某人的腰了。”
“小安?”
“晚上好~亲爱的。”
少女从背后拿出一捧红蔷薇,将它们插到吧台旁的花瓶里。
“我不是说了很多次了吗,不要在其他人在场的时候这么叫我。看场合!”
少女得意地笑着,并不打算反省,看洛九变得别扭和害羞是她的一大乐趣。
“有人要捷足先登了,但好消息是,莫顿太太还有机会亲手拧断莫顿先生的头。”
有人朝陶德说。
……………………………………………
“那么,你的毕业论文和毕业设计有头绪了吗?”
“没有,玖,我们能不能不提这个。”
洛九和少女并肩走在斜坡大道上,在前往洛九的住所的路上,从一盏孤灯的光辉里,到另一盏孤灯下的长影中。
“好,不说不说。”
小安挽着洛九的手臂,刚下过雨的夜晚有点凉,她又朝洛九贴近了些。
她们在一栋房子面前停下,洛九摸黑在口袋里寻出一把钥匙——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的东西。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洛九的动作顿了顿,思索着打开了门。
“今天好像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
“纪念日啊!小玖,我们交往两年的纪念日。”
小安不满地跟进了门。她牵起洛九的手,拉着她往楼上走。
“我给你写了首歌,让我设计的AI给谱了曲。听听看?”
“当然~”
小安从架子上取下吉他,将它背在身上,戴上拨片弹出几个音符,又调了调。
“照旧去屋顶吧。”
阁楼出来,是一个特意改建的露台,前主人似乎十分钟意这个“空中花园”。
少女白衫热裤,踩着短靴背着吉他来到露台中央。拨开两颊的青丝,微笑着行了个鞠躬礼。
“谨以此曲,献给某个孤僻的蠢女人。”
啪。
一道光束投了下来,将露台中心的人儿罩住。少女微眯着眼,侧过身。夜已深,远处楼宇的灯光零星散落,漫天的碎星填塞了放晴的夜空,整个世界仿佛只剩光柱里的孤影和几个横躺竖立的空花盆。
“蠢女人觉得舞台是需要聚光灯的,你上次从蜃都过来的时候不就说过自己挺有舞台梦的吗?这个…虽然简陋了点,不过大概还行?”
“噗…”
“怎么了?不唱了?”
“对,我改变主意了,改天再唱给你听。我现在想吃点东西。”
“行,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夜宵,想吃什么?太复杂的可不行。”
洛九转身朝阁楼走去。
“不复杂的。”
小安说着,突然搂住洛九。
“今晚的宵夜,就在这呀~”
“等…等一下!别这样,小安,你在摸哪里啊!”
………………………………………………
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小安翻了个身,摸向一旁。没有人,但被褥还有余温。
她撑开眼皮,迷蒙中看见洛九已经穿上内衣,正在给一个手枪弹匣装弹。
“又要出去?”
她知道她常在这个时间外出,一个人出去,然后在日出后回来,照常开始每一天的生活。
玖身上的秘密似乎很多,比如她总是有意避免留下更多数据痕迹,为此自己还经常调侃她:“在这个时代,想把自己的完全屁股擦干净是不可能的。”比如她的书房里总有不少定期变换的明信片信件和…支票。目的地都是亚洲联合大中华区,寄出地一概不填,可奇怪的是,自己从没见过她去邮局…
自己对她并不是无所不知,从以前到现在,从黑潭到这里,一直如此。但她没有追问的打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墙。
“嗯。”
洛九穿好衣服,将手枪塞进腿环上的枪套里,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灰白的长衣披上。
“要一起吗?”
“诶?要我一起去吗?”
“嗯,穿衣服吧。”
……
圣贝克湾的黎明静悄悄,地平线尽头已经破开一丝微黄,新的一天悄然醒来。
一台黑色重机在沙滩停下,洛九摘下头盔,凌乱的发丝在海风里垂落,缠绕。她跨在车上,静静看了一会海面,而后从车子的侧箱里取出一个纸袋和一瓶酒,沿着海湾往前走。
小安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海风呜咽,洛九寻了个避风处,将纸袋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里面是各种文件和存储器。
她拔去酒瓶的塞子,将其中的液体全部浇在上面,刺鼻的气味令小安意识到那不是什么酒水。洛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铜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在第一团白雾被海风吹散时,她将打火机扔了下去。
滚滚浓烟奔向即将离去的夜晚,追逐着它的余歌。忽烁的火光染亮她的衣角,涂抹出她五官的轮廓。她盯着橙红的火堆,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张塔西尼亚的身份卡,随手扔了进去。
“那是什么?”
“我的过去。”
“小安,我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类似你之前是男性的事吗?老实说,我不在意。”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墨欣,不是酒红,也不是玖,初次见面,我是洛九。”
“嗯哼~唯独这件事,以后要补偿我。”
小安来到洛九面前,环住她的脖子,踮起脚,吻了上去。
在第一缕朝阳穿过海面时。
PS:神父,我有罪,我忏悔。另:也许可以慢慢安排远星危机和战争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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